毕竟来者不善的道理,大家都是清楚与明白的。
然而地藏与嬴政对此却似乎并无任何觉悟。
嬴政目光之下,地藏伸手,以指在虚空中划出,灿灿金光流淌,有一库又一库的金银财物,因此而洞开,显露光芒。老僧开口,将手一引,不无和煦道:
“此十三库钱财尽数在此,还请皇帝陛下查收。”
李斯、蒙毅,甚至是袁天罡的目光俱是有片刻失神。仿佛是叫那光芒所吸引,因此而生出贪恋。然而酒色财气等种种,俱是表相,俱是外在。便在几人心神仿佛因此而沉浸,因此而落到其间之际,有暮鼓晨钟梵音佛唱响起。
叫人自觉或不自觉的深陷其中,生出顿悟。
只道是富贵荣华等种种俱是过眼云烟,唯有皈依我佛,方才正途。
只不过,佛?
嬴政嗤笑。
回应过这帝王的老僧平和的目光,以及不紧不慢的、再睿智不过的话语。
“秦皇既是对此不以为意,又何不亲自走上一遭,体会一番呢?”
略带了几分激将。甚至是一副要邀请嬴政一起共谋大事,使众生往生极乐模样。只道是若是大秦皇帝陛下愿意,那么于我佛门当中,自不失护法明王之位。
但所谓明王......
“菩萨莫不是想要将朕度化,使朕为你佛门保驾护航不成?”
嬴政以指尖缓缓摩挲过剑鞘,似笑非笑问出疑惑。
菩萨不言,自知一切早已叫这帝王看破,只道是善哉善哉。然而那虚空之中,十三库金银、无尽钱财洒下,落地而化茫茫金粉,化酒色财气、人之贪嗔痴恨怨等种种。因此而扩散开来,仿佛是要将所有阴魂与生灵尽皆沾染。
只是嬴政站起的身形间,一切被聚集在这帝王脚下,被归拢、降服在那方寸之地。
无法扩散,更无法带来任何多余的影响。
嬴政与地藏目光相对间,本是慈眉善目的老僧因此而露出笑容。面目因此而变得模糊、缥缈与高远,身形仿佛因此而消逝。
唯有那森罗大殿之外,破开虚空半只脚踏出的楚江王面色突变,发出愤怒的怒吼。
“地藏,你欲何为?”
“阿弥陀佛。”
空气中唯有老僧佛号袅袅,再无半点多余痕迹。然而那森罗大殿内外,却又是梵音佛唱与佛光所侵染了的,容不得任何阴神与阴魂靠近。而后于下一瞬间,在下一刻,殿中,老僧的身影好似从相良生魂当中走出,将手一推......
相良那尚带了几分茫然与不安、懵懂的生魂便被推到似是有无尽光芒的佛光之内。
地藏之身影,因此而彻底消散。
并不留痕迹。
嬴政于一派暮鼓晨钟中再醒来。周遭有梵音佛唱袅袅,有诸佛菩萨的面容在燃烧与升腾的清香间看不分明。
“痴儿,还不跪下。”
然后在下一瞬间,嬴政感受到了拉扯,感受到有谁在对自己做出斥责。
君王目光垂下,落在了自己的手腕间。
有粗粝恍若树皮、石子一般的手将嬴政的手腕扼住,顺着那手的主人,嬴政看到了一张老实、本分,却又似乎极固执的面容。
布满了叫生活所磋磨的痕迹,更充斥了说不出的狂热。
“快,快跪下,求佛祖菩萨保佑,许你一个好前程!”
“前程?前程为何要向诸佛菩萨求来?”
看似平静的目光之下,嬴政似有几分不解。而那手的主人另一只手扬起,原本似乎是想要落下,想要因此而对嬴政做出教训。只是剑在鞘中,原本威震山林的猛虎纵使是收敛了爪子,又有几个寻常人敢于去逗弄呢?
第059章
嬴政目光之下,手的主人面色之间似有几分怪异与扭曲,更有几分不解。本应当再是理直气壮不过的声音,同样似是几分弱势。唇角嗫嚅许久,终是开口。
只道是前世因今世果,我们应当要潜心向佛尽心行善云云。又道是举头三尺有神明,你所做的一切,老天都是在看着、记载着的。不是不报,时候未到。
“佛祖菩萨面前,怎么可以这番无礼?”
仿佛是被无形的威仪所摄,又似是外强而中干、看似凶猛的猛兽于未知的危机的面前本能的收束爪牙。那人的目光与神情原本是不安且畏惧的,只是随着口中话语、心中想法的吐出,一切却又生出不同。
仿佛因此而找到信念与支撑一般,整个人因此而焕发出不一样的色彩。
恰似是一个再狂热不过的殉道者,一个为理想而生的圣徒。但——
嬴政缓慢且坚定、不容拒绝的将手从那人手中抽出,转身,便要走出这佛堂,走出这寺庙。
“不要出去!”
本是沉浸在自身想法与理念当中,甚至试图将嬴政说服的那人开口,将手伸出,失声。便连面目与神情亦在那一瞬间变得不安和恐惧,仿佛有什么大恐怖留存。
只是嬴政的目光里,佛堂之外,薄薄的门户之间,却又是未曾有任何恐怖存留的。不过是那似乎带了几分温度是日光,是风吹过树梢,带起一片树影婆娑。是空气中,仿佛有檀香袅袅,一片安宁与祥和。
“门外有什么?”
嬴政停下脚步,侧目,回首,明知故问。倒映在眼中的,是那人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煞白,瞳孔放大、扩散,神情因此而变得不安和迷茫。
“门外有......”
将要出口的话语被生生吞没,那人的身形与皮肤变得苍老、干瘪,仿佛是生命将要由此走到尽头。于是嬴政换了一种问法,只道是:
“你是谁?”
我是谁?从哪来?到哪去?
“我是......”
三尺神台之上,诸佛菩萨悲悯的眉目之下,长身而立的君王未曾有任何波澜与情绪的目光映照里,属于这人的过往种种、潜藏在灵魂里的烙印因此而呈现。
这无疑是一个善人,一个天道与诸佛菩萨认可,便连灵魂亦因此而带上了功德金光的善人。诸邪不侵鬼神退避,嬴政由此而看到了这人的前世今生,过往种种。
大道门前转死生,退则凡人进则仙。这是这人的第十世,同样是诸佛菩萨考验之下的最后一世。而在那前九世中,这人是修桥补路的富商,是开仓放粮的员外,是收养孤弱的义士,是救济世人的医者……
每一步所走,都是在行善积德,在救人于水火。
直至这最后一世。一生流离贫困孤苦,直至年老体弱之时方才算是安定下来,于那开封城中卖水为生。同半路捡来的老妻艰难度日,相依为命。
生活似乎从不曾对其有任何厚待。
嬴政目光所看到的,是一个又一个本可以改命的机会在眼前流失。是纵使是只能以凉水来充饥,这人所想到的,却是如何将神佛供奉,如何为自己求一个来生,求一个所谓的福报。
于是君王摇头,以目光从那人面上移过,望向那三尺神台之上的神佛。
以金玉锦绣装饰,再是宽和与慈悲不过的神佛。
佛度众生。
然而当嬴政转身回首,抬手将那扇薄薄的门户打开,所呈现出来的,却是一幅幅荒唐到近乎怪诞的场景。是看似安宁与祥和的梵音佛唱之下,白骨累累满目疮痍。
“阿弥陀佛。”
双眼闭上而后又睁开,嬴政听到了佛号,听到了身后人传来的话语。
“我、我是相良!”
有手从嬴政身后伸出,但就在将要落到嬴政肩头的那瞬间,君王主动从那佛堂里走出,走到了那所呈现而出的场景之内。周遭之光影,随之而扭曲。然后在下一瞬间里,嬴政似乎是进到了相良的躯壳之中,被迫旁观其一生。
是前几世轮回里的相良。
自小于寺庙里长大,最终却舍身割肉,为救灾民而死的相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