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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六章 伯劳飞燕66(2 / 2)

安门路大街两行熙熙攘攘、人头攒动。众人皆说,长公子王宇遭人蛊惑闯下了大祸,背后有强人已布下重兵蠢蠢欲动。然弥天大案只撬开了一角,贤德公便手起刀落,先将亲家三族尽诛,又命他儿媳怀胎待罪,公子与吴章也刀口悬命……

前头少夫人目光呆滞,侍中牵马郁郁跟从。只见她步履踉跄如无头苍蝇,趋一步退两步如坠梦中,真的是叫天天不应,叫地地不灵……

然安门距武库只三里多地,为讨得夫君多活一时,吕焉整整捱走了半日。此女用情如此深重,百姓们看在心里都痛哭失声,二人过后遂跪倒一片,个个嗟叹贤德公用心良苦,拿自家血亲开刀问斩,倒逼那图谋不轨的藩王贵胄们难以脱罪!

待二人前后进了诏狱,路过刑室的时候,吕焉便忧郁止住了步子。刑室内有人已被悬空吊起,乱发拂面,腿已打断,一身破烂的囚服之上涂满血污……那囚犯于乱发缝中窥见有女子惊悚近前,不由痛苦地呻吟一声,就剧烈地咳嗽了起来。一股血沫儿顺嘴角沥出,筋筋弹弹,悄然滑落于腐草之上……

吕焉心疼得放声大哭,便不顾侍中与狱卒阻拦,脱身跃附在那人跟前,轻撩他乱发低唤道:“是你么,我的卿卿?”撩开见是陌生面孔,忙攒手四下寻觅道:“长孙,你在哪儿?长孙哇……”有一狱吏俯身揖道:“少夫人多虑,此乃长公主继子薛况是也。公子王宇对状已结,正于花厅静侯呢!”

狱吏领吕焉二人去了花厅,却寻来寻去难见踪影。有狱监向西窗努了努嘴,吕焉忙过去扒头一瞧,见夫君遥遥危坐在石梁之上,面对那清清一池明镜,那份恬淡,那份安详,那一副闲云野鹤的模样,想必已是释然了么……

吕焉走东廊沿曲桥过去,见夫君背影如同泥胎,就想起新婚那个不眠之夜……自红烛熄灭直到次日,小冤家如同雕塑一般坐了一宿,直到鸡打五更方急了性子,第一次偷偷掀了她内衣……待到红窗有了微曦,焉儿就起身要瞧个明白,这静若处子、动若脱兔的翩翩公子,是如何对得起自己一身相许?

焉儿见公子面色红润地羞对自己,一颦一笑都如此得体,便佯装哭哭啼啼戏他一番,“你弄疼了我……”夫君一听无所适从,赶忙扒床头伏拜不起。焉儿伸出一只玉手来,轻轻搭在了他的臂上。这只胳臂弹滑有力,就像势头正旺时感知的那样,真是叫人欲哭无泪,欲罢不能,差点要了自己小命。便是不死,也至死不渝呢……

林子里袭来一阵凉凉暮秋落叶的盛景,也有堆集发酵所沤出的腐气,凝成水雾,笼着残阳,流泉叮咚地把漫天的彩霞揉进了湖里……于血色的湖光里辨析末路,绕开荆棘与玄邃之处,有一条窄窄的发着萤光的未知的坦途……

王宇听身后有橐橐之声,碎步急促又轻盈,便知是牵肠挂肚之人到了,不由得眉头一阵紧缩,恰似石子丢进了湖面,平静的心里骤起了涟漪……

“夫人,别来无恙?”她怅然笑答:“嗯嗯,这羑里之地,也有如此旖旎风光?”王宇目光呆滞道:“风光来去,生死一场,无怨、无悔、无仇雠。”“妾身也是。这阳间的羁绊,已放下了,想通了,其实这世间只有我俩,其余皆为虚妄一场……”

“是唷,”夫君搓脸笑叹道:“本就是一个历练场,蜗皇捏就你肢体与灵性,肢体决定高远,灵性决定成败。就像为夫,一个怯懦无为之辈,除却狗血泼门那点儿破事,便也再无多大建树了。”

吕焉无声地走到跟前,扶他膝头跪坐了下来,又将面颊贴他膝面,温驯得像只小绵羊。曳动袖袂去偷偷抽噎,他的感受是真真切切,眼圈一红便伸过手去,轻轻抚摸她散乱的髻丝,温声细语嗔怪道:“都是些什么事,不理妆容了么?”她鼻翼扇动道:“哪有心理?”他就埋首吻那耳根,“平日里你是最讲究的。”吕焉啼笑撒娇道:“我不管。”

他见她鬓边插一鸟羽,在夕阳余晖里黑得发亮,绿得透紫,趁得贤妻分外妖娆。喉间不由嘶鸣了一声,不经意泪水轻溅道:“卿卿哦卿卿,请原宥我这无用之人!嫁入寒门也算命苦,粗布烂衫的延挨度日,虽偷偷置下了一处私邸,却未予你个金簪玉珥。这美羽,花开荼靡,芳华有时,亦是你三年里唯一的头饰……”

焉儿见夫君已泣不成声,自己也早就泪水湿衣,便咬牙捏出那鬓边的鸩羽,递与甄寻哑声道:“甄侍中,如此美景怎可无酒?”甄寻赶忙收羽入袖,退后三步曳袍而去。

“听执宰言讲已有数月?”吕焉知夫君终有一问,不由惨淡笑答道:“不来月例已有些时日,亦经东宫太医脉断,大略已有四月盈余吧!”

夫君的眸子里忽灵光一闪,便俯下身去凑耳讨告:“我想听听……”焉儿斜眼娇嗤道:“这光天化日的,几月的胎儿,你能听出个边鼓来么?不像宗儿那阵子,能把那小爪儿伸到大腿里去。”

见夫君浅眸里又赤水乱晃,阴云密布的,吕焉也是一阵心痛,便倚他身畔平躺了下来,一手趁头,一手抻勾他的脖颈,又轻轻揽在了自己的怀里,闭目盈泪:“你们这对父子呀……”

夫君侧耳倾听了一阵儿,又照她脐窝儿欣喜若狂地嘬了上去,左呡右摩地亲吻道:“宝儿,宝儿,是阿翁呀,快叫阿翁!”焉儿便拍他一把娇嗔道:“若真会叫,我能把她吐出来,你信么?”

“信,信……”王宇对贤妻抿嘴憨笑,又冲她小腹摇了摇首,忽觉心酸便别过头去,咬牙切齿地痛泣道:“宝儿哇宝儿,可怜我这没伞的孩子,原谅父亲抛下了你,不能亲教蹒跚学步,也不能教你牙牙学语!阿翁是一个有罪之人,一个愧对家小之人,一个怯懦无能之辈呀……”

焉儿早已是泪流满面,便折起跪坐膝前道:“都说了不哭,你偏要哭……夫君真是那样的人么?虽属一介怯懦的茂才,但省俭诸用、台阁生风,只折不弯,小怯而又有大勇之人!如此埋汰,我母子何安?”

天已擦黑,甄寻方端来了两樽玉酒,小心搁置在那石面之上。铭“殇”的一樽正对王宇,刻“寿”的一樽向着焉儿。她两眼空空地仰起面来,见如冰的月儿如同烙饼,无有洒下一丝光华,便噙泪笑着俯下身来,由广袂遮掩疾偷换了金樽,又曳袖把盏,向他约请:“相遇无多,人生几何?良人,请了!”

甄寻一见虚汗骤起,急急攒袖伸手去拦,孰料王宇手疾眼快,抻长手臂便夺了回去。见焉儿急得杏泪飞溅,就拢于嘴边黠笑道:“夫人怎可如此吝啬?想必这杯定然好喝,夺人所好,愧怍愧怍!”说罢仰脖先饮为敬,又樽口朝下舔食了一嘴,方丢于一旁阖目道:“荣亦是花,枯亦是花,有儿女续命,便也值了。”

焉儿听了怜眸而笑,又轻轻摇首喃喃道:“临行前君舅曾捎了话来,说等我日后诞下了犬子,他会时时带于身边,亲教亲授,口口相传,不信再教出一个逆孙出来……且还要我告诉你,说夫君乃是他的命根儿,命没了,便只剩下游魂了……”

夫君倏地瞪大了铜眸,又木木一笑点了点头,突猝然倾倒……她便迅即上得前去,揽起他那执固的头颅,两行热泪,哗哗自流……

月华如水潺潺而下,照在他精雕的五官上,白得耀眼,白得透明。有孤雁展翅轻轻掠过,一声厉鸣,目中空空……轻轻抚下他不舍的眼睑,便又摸出一方巾来,“你是爱干净的人。”说罢用绣巾轻轻沾拭那七孔的血泪,颤抖的纤指,软软弱弱指向了月明……

凉凉的明月哦,浩瀚的星空!快把这可怜的人儿带走吧,带到一个宽旷、明亮、干净、详和及无有人烟的地方……红尘滚滚,烟雾蒙蒙,尔虞我诈,世态炎凉,所有的所有都是虚幻,都应被无情的时空所埋葬。只有……自己……腹中的胎儿,是如此真实地活于心中,就像一人一世的救世主,占据了一身一心整个的躯壳……

她轻轻摇动着他的手臂,又将那掌心轻轻按压在自己的小腹之上,让他触摸这人世间最遗憾的、最留恋的、最心动的、也最脆弱的小小的命根儿,那种惬意、那种悲怆、那种惊惶与迷茫,都顺着两颊宣泄而下,弱水淹没了整个人世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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